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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三章 百里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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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家不仅只是吴国的名门,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神州的世家。

其世系甚至可以追溯到千年之前那个战火不熄的大争之世,名声最为显赫者,莫过于辅佐秦王一统六合的名相百里奚。

但天下无不朽之基业,更无不衰之宗族,千年的家风传承到了百里涉这一代,也无非只是世人眼中皓首穷经寻章摘句的腐儒罢了。

不过百里涉自己倒是乐天知命,他觉得整日与文章为伴总好过与虎狼谋皮,是以他虽官拜尚书,却从不与朝堂之上的任何派系有所牵连,逍遥自在明哲保身倒也成了他安身立命的法宝,因为总会有人需要借用清正贤德之名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最重要的是,身为帝王者,更喜欢这种才学兼备却势单力孤的臣子。

所以他才有幸成了教导宫中诸皇子的太傅,这职位虽无实权,但无论今后谁登基为帝,百里涉都将是当之无愧的帝师,由此他的朝野声望地位一时更加超然。

然而比起家喻户晓的名望,他的府邸却略显寒酸,一所三进的宅子便是他这正二品大员的居所,即便是比起有些乡绅尚且不如,只是这座宅邸在百里涉眼中却是万金难求,只因它毗邻皇家设立的藏书之所,华林苑。

“久浸诗书之墨香,虽不堪羽化,亦不失谪仙——此宅当传与后人,万世不易!”解释得再多,世俗中依旧多有嘲讽此地寒酸者,百里涉便索性挂了块比王府还气派的匾额,上书“谪仙福地”四字,以此陶然自得。

今天散朝之后,他一如既往地换了便装正要去华林苑,却不想刚出门口就被他最头痛的学生之一给堵了回来。

段宣忱一大早便哭丧着脸守在了门口。

昨晚段之泓传话来,说行刺太子的人此刻就在他府上,段宣忱和段归闻言都是一惊——不问而知,行刺若是真,那么就是有人要嫁祸段之泓;行刺若是假,便是太子要算计他。

无论真假,包庇刺客都是自寻烦恼,可偏偏他是与太子水火不容,且性情乖张的段之泓——你要抓,我就偏要救,于是打定主意要护这两人周全。

筹谋再三,他们决定改变计划立刻说服百里涉出面上疏,以防段怀璋借机生变,可谁去与这个博学鸿儒交涉却成了难题——司徒靖现在不足以服人,他不过是琅琊王的客卿,还是白身;而段归和段宣忱一想到要去见这位百里大人都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一样。

其中原因不言自明,无非是一大一小两个无赖见不得真君子,即便是共处一室也会令二人如坐针毡。

最终他们决定听天由命,赌约便是当晚司徒靖和褚竞雄是否春风一度。

结果段宣忱又输了——两人往窗外泼了一盆洗脚水后,双双和衣而睡直至五鼓鸡鸣。

“见过师傅~”段宣忱在百里涉面前倒是颇为规矩,不仅丝毫不敢放浪,简直堪称知书达礼——不知道为什么,百里涉往那里一坐便会令他不自觉地想要收束其平日的散漫,即便对方只是和颜悦色而已。

百里涉其实也不大愿意见到这个晋王殿下,当年段归的恶名他只是略有所闻,不想入职宫中教席之后却遇上了这位与其当年之顽劣只在伯仲之间的“小太岁”。

开始只是逃学,继而发展为在学堂上与其他皇子大打出手,最后竟然发展为纵火烧书院,百里涉一怒之下便请了荆杖,言道教不严师之惰,先是打了他,然后又当着皇帝和众皇子之面把自请受罚,甘心被打了一个血肉模糊堪堪废命。

说也奇怪,自此之后这小太岁便收敛了许多,甚至对百里涉有了些许敬畏。

“晋王殿下不必拘礼,今日此来何事?”百里涉很清楚他这个学生不在乎名位也无心向学,更是出了名的只爱庸俗无心风雅,所以段宣忱今日主动到访确实令他颇为意外。

“学生此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

“哦?晋王,若是哪里欠了赌债,可去寻陛下或太子,下官身无分文... ...”

“师傅不要取笑我了,学生此来非为私事,而是国事——想必这些日子以来黎越的消息您也有所耳闻... ...嗨,直说了吧,那天有人往我府里投了一封书信,其中内容,与近日城中关于黎越的传闻不谋而合... ...”

“那人现在何处?!书信又在哪里?!”百里涉闻言一惊,传言未必是真,但有人持书报信则是另一回事——黎越六部与吴国断绝来往已久,若是黎越王遣人入建康求援,那必定是黎越六部之间已然势成水火。

段宣忱递上书信,之后将事情经过掐头去尾稍加润色了一番,但要害却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了百里涉——黎越内乱,机不可失。

“荒唐!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直接告知陛下!等等,下官这就准备表章,殿下稍等,你我一同入宫面圣!”

“不不不不~师傅,还是您自己去吧——小皇叔说,这些投书报信的人必然不会只寻了我一家,而其他人都置若罔闻,包括兵部也对如此大事毫无动静,背后一定是有人压下了消息,能有这本事的... ...师傅您明白,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别提我和小皇叔,否则适得其反,告辞~”段宣忱一股脑把事先背下来的词竹筒倒豆子一样倾泻而出后,便如蒙大赦一般匆匆而去,就像是多呆一息都会罹患瘟疫一样。

书信自然是真的,因为是出自宁缃郡主模仿其父的亲笔,印记也是真的,因为黎越王的金印本来就在她身上。

所以当百里涉把书信呈上的时候,段耀根本不疑有他,只是因为久病不愈,以致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表现去应有的惊讶和兴奋。

“百里涉,这书信,你是从何得来的?咳咳~”段耀面色黄暗,眼眶凹陷隐隐泛着青黑,曾经威风八面的帝王如今几乎瘦成了一副皮包骨,一旁侍候的公主段歆柔不断地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门,依旧无法舒缓他不适。

“回禀陛下,此书信是有人夤夜投至臣家中的,至于是谁... ...臣也不得而知~”百里涉自命仁人君子,欺君这等大逆之事放在平时他是绝对不肯的,但此时此刻如实回禀,难保皇帝不会对段归的动机起疑,虽然百里涉并不认为段耀是个昏君,但在无上的权力面前,任何人都难免会因一点点私心而做出有悖常理的选择。

而千古悠悠,多少事都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个险绝不能冒——他是忠直的君子,却不是愚直的傻子。

“... ...这样啊,你以为此信真伪如何?”

“回禀陛下,臣接到此信时,其上封识宛然,那火漆确是黎越特有的虫香,而其中的玺印和笔迹臣也特意去华林苑比对过,定是真迹无疑——臣请陛下降旨,由太子率军亲征,趁此良机一举平定黎越!”百里涉到底是个老实人,当面撒谎这种事难免会让他有些异样,过度的紧张让他的三绺长髯不住地颤动——好在他一直极为恭顺地垂首跪伏于地,否则尽是他这一脸的慌乱便足以令段耀起疑。

“咳咳~嗯,朕知道了,你去同内阁和太子商量着办吧... ...朕的病,咳咳... ...实在是有心无力... ...去吧... ...歆柔,你也跟着去,跟太子说,朕说的,务以收服黎越为要,咳咳咳~”区区数十个字段耀说了许久,话音未落边不住地剧烈咳喘起来,段歆柔紧张地拿过定喘的丹药和一尊温水,眼看着段耀服下后稍稍平缓,赛雪欺霜的粉面上才稍显泰然。

“父皇,您歇着吧,好好保重龙体,国事有二哥,您不必忧虑~”段歆柔的美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妖娆,光洁如玉的肌肤若是再白一分则惨然,丰腴窈窕的腰肢若是再润一点则放荡,云鬓蛾眉或浓或淡都难以如现在这般绮丽,她就像是从每一个男人午夜幽梦中走出的仙子一般,虽生花妙笔却难画分毫,一颦一笑足以令任何人一见钟情。

“你们仔细照顾陛下,半个时辰后记得把药给陛下喂了——百里大人,请吧?”段歆柔走到百里涉面前,对着躬身垂首的他略点了一下头,仅仅是朱唇边的一丝丝笑意,便立刻让百里涉也如坠云雾。

景阳公主的背影婀娜多姿如风拂柳,即便是百里涉这样的正人君子也不敢多看哪怕一看,生怕罪犯欺君,更怕污了佳人的清丽出尘。

紫宸殿与议政的文渊阁相距甚远,中间不仅隔着含凉殿还要绕过未央宫,之后再由西向东穿过太液池,然而百里涉却觉得这一路行来简直如弹指一挥般短暂。

吴国几乎是把平京的皇宫照搬进了建康,除了实在没有条件去修建一个一模一样的玄武湖以外,几乎与平京皇城别无二致。

而段耀曾经很自豪地说过,周人虽侥幸得了玄武湖,可大吴却依旧可以因千里岚江为池,孰为正朔天意昭然。

而百里涉就曾因指斥这话意在据天堑而守愁城,乃不思进取之状而被罚了半年的俸禄,理由却是他日日流连华林苑,误了不少礼部的公事。

“狐大人,中行大人,正好你们都在... ...”两人虽分属同盟却也会为了谁才是未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生嫌隙,所以除了公事紧要之时,很少能见到二人同坐一室。

“参加景阳公主——正好,我等正有要事要去奏报陛下!”狐纯和中行赜一见段歆柔立刻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快步近前,手里似乎还拿着两道奏疏。

“陛下此刻应该刚吃了药睡下,二位大人何时如此慌张?”段歆柔有些惊讶,因为能让他们如此紧张的事情不多。

“翼州急报,黎越六部日前移动频繁,平浪部与邪龙部、河曼部兵马聚合一处动机不明,哀牢、归义两部纠结舍龙部似乎有北上啸月城之意,州府请朝廷增派兵马以备不时。”

“越州急报,近日来秋雨连绵,岚江水位疯涨,玉河、荆河、漅河等多条河道都有溃堤的风险,州府请求朝廷尽速拨款修缮河堤!”越州位于岚江下游,因地势低洼是以水患频发,近年来黎越频频寇边,更是令捉襟见肘的财赋不得不用于边防而非河务,是以遍布越州的河网已多年未曾疏浚。

“二位大人,先看看这个... ...”段歆柔说话间便从百里涉手中接过那封书信递给了狐纯和中行赜。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二人脸色越发地暗沉——这封信的内容与荆州奏报相印证之下真伪已经不言而喻。

事实就是黎越内乱,过程如何不重要,结果是唯一能制约这千里瀚海间巨兽的枷锁已被砸碎,它的爪牙随时可能扑向江南四州。

“二位大人,速去请太子殿下来主持大局吧... ...”

“六妹找我何事啊?”段怀璋一步刚刚跨进门口,就听见了段歆柔忧心忡忡的的低语。

“参见太子殿下~”四人见太子驾到便齐齐跪倒,即便是其中身份最为超然尊贵的景阳公主也必须以君臣之礼参拜。

“免了免了,出了什么事,能让六妹亲自来文渊阁传召?”段耀自染病以来都是段歆柔从旁照料,此刻她出现在文渊阁,当然是带着皇帝的口谕。

“二哥,你先看看这些吧... ...”段歆柔递过书信和奏章,很快段怀璋的脸色便如同这四人一般凝重。

“父皇什么意思?”

“父皇吩咐,务必以黎越之事为重。”

段怀璋在那一瞬间有些不悦,但旋即便恢复了一脸的钦敬之色道,“不愧是父皇,到底高瞻远瞩,此时此刻正是一举收服黎越的千载良机,只是... ...这越州水患... ...”

“我该传达的都传到了,其他的事情就不是人家这女儿家家该操心的了——我回去照顾父皇了,余下的事,就烦你们四位在此劳心啦~”说完段歆柔深施一礼便即转身,风姿绰约令四人难免一时恍神。

“咳咳咳~太子殿下,请您拿个主意吧... ...”百里涉首先醒悟过来,然后用几声咳嗽唤醒了神游物外的其余三人。

“父皇口谕以黎越为要,狐大人,兵部可供调遣之军有多少?”

“回太子殿下,兵部可堪调用之军除岚江大营的守军和屯田军之外,尚有荆州,越州和滁州的戍军,其中荆州五万、越州三万、滁州两万余,除必备的守军外有半数可供调遣,但荆州和越州路途遥远且多险阻... ...真正可于短期内调用的不过是滁州的万人而已... ...”

“另外,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仅仅这万余人的调动所需便数以百万计... ...”

“狐大人,别忘了越州的水患,我户部现在可供度支的银子,只有区区八千万两了,治河所需、赈灾储备粗略算来至少需要五六千万,大军调动的几百万倒是拿得出来,但是后续的军饷和补给,实在就捉襟见肘了... ...”

段怀璋闻言也是眉头紧蹙,似乎全忘了之前在琅嬛阁他一掷千万的豪奢。

“太子殿下,狐大人,中行大人,下官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百里涉看着三人愁眉深锁之状,面色渐渐由白转红,继而像是不吐不快一般冲口而出。

“百里大人但说无妨。”

“府库无银,但亲贵有财啊?至此国难当头之际,何不号召满朝亲贵踊跃捐资以渡难关?”

“百里大人妙计,既然国库空虚而民有浮财,何不向民间募捐?不妥不妥,募捐未必奏效,强征又易激起民变,如此... ...嘶~何不再开捐官之例?以资充盈国库?”中行赜和狐纯相视一笑,那笑容优雅端正,但在百里涉看来却无比得恶心。

“什么!中行大人!下官说的是官捐!并非捐官!”百里涉怒不可遏,捐官之例始于百余年前——朝廷以功名换取民间浮财,本是充盈国库的不得已之举,却每每变成权贵们敛财中饱私囊的盛宴,以致每次开行,都是弊大于利。

“百里大人言之有理,值此多事之秋,事宜从权,捐官之例当可再行!”狐纯闻弦音而知雅意,两人难得一拍即合。

“狐大人!你!”

“好!不愧是百里大人,果然是梁辅之才!辎重既已无忧,那么接下来,诸位以为何人统兵为上?”

“太子殿下... ...”百里涉百口莫辩,如今这再开捐官的骂名,必然又要落在他这“无知腐儒”的头上了。

“即是要一劳永逸平定黎越,那统兵者便应是皇室中人,如此方可扬威瀚海... ...”段怀璋打断了百里涉的话头,自顾自地沉吟道。

“臣举荐琅琊王段归——琅琊王久经战阵,素有不败之誉,若由他统兵,即便是区区万人也足以震慑黎越!”百里涉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再次挺身谏言道。

“琅琊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琅琊王为我大吴鞠躬尽瘁,不惜孤身远赴平京弄得遍体鳞伤,如今伤势未愈就将其远调南疆,岂非天下骂万岁不恤忠良么?再者,强令殿下带伤出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毁了殿下一世英名?不妥不妥!”中行赜把头摇的好像拨浪鼓一般,嘴角却带着些许的嘲弄。

“那... ...便唯有殿下亲征,六军尽出,以雷霆之势扫灭黎越再火速班师一途了... ...”百里涉无奈,只好出此下策——他岂不知天子龙体违和,若是朝中再没了太子监国一旦生变非同小可,但除了段归,即通兵事又出身皇族的也只剩段怀璋一人。

“胡闹!陛下如今龙体违和不能理政,若是太子再率军远征,朝政交付何人?且若是啸月城那边迁延日久,周人见有机可乘再撕毁合约举众而来,岂不进退失据?臣以为,黎越蕞尔下邦,杀鸡何须用牛刀?殿下觉得... ...横山王如何?”狐纯所言全是事实,百里涉无从反驳,看他一时语塞之后,狐纯才又故作犹疑地提起了段之泓。

段怀璋眉头一皱,显出十二分的犹疑和不悦。

百里涉当然看不出这是他和狐纯一唱一和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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