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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叶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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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在窗外呼啸着,正拼命从缝隙中挤进来,继而将案头烛花拨弄得摇曳生姿,而桌上的这局棋却显然没有这般风流雅致——黑白两色正在生死搏杀之际,它们化为两条恶龙相互纠缠各自紧扣着对方的气脉,好像随时都可能分出胜负又好像永远都只会如此相持不下。

百里涉的脸色很难看,似乎在懊悔做错了什么,但又像是担心某些事可能难以如愿——当然,并不是为了眼前的残局。

与他对坐之人自然是叶浚卿,而他此刻也同样举棋不定,一张脸更好向棋局般难测阴晴——不过与百里涉不同的是,他眉宇之间并无丝毫的怜悯,有的只是焦躁、不安和隐藏得很深,但却明显在心灵深处汹涌澎湃着的恐惧。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急促之中尽显惶恐——百里涉早已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内,所以从人绝不敢轻易踏进此处半步,除非,来得是兴师问罪之人。

“什么事?”百里涉倒是颇为镇定,但任谁都看得出他貌似有些失落。

“禀都督,魏王回来了~”

“战果如何?”叶浚卿急不可待地问道。

“不,不知道... ...回来的人马不到一半,而且... ...而且魏王殿下重伤昏迷,是被人抬回来的... ...”

“啪~”

门外之人话音刚落,叶浚卿便以雷霆万钧之势落下一子,顷刻之间百里涉的长龙命脉断尽,绵延不绝的气息因这一子尽成穷途,片刻之前还在肆虐翻腾的狂兽转眼便成了生气全无的死尸,这一局胜负已定,终是叶浚卿棋高一着。

“大人,承让~”叶浚卿终于面露喜色,随后躬身抱拳深施一礼道。

“... ...走,随我去看看魏王伤势如何~”百里涉轻轻摇了摇头,起身迈步似乎急不可待。

叶浚卿应声起身,再抬起头时脸上那取之不散的阴霾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只有春风得意——但他显然看出了百里涉的心情似乎并不太好,因为那张脸上明明白白地显出了几分哀戚之色,似乎不久之前下定决心坐视段归身陷重围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大人可是在自责?自古忠义难两全,若要当今陛下稳坐皇位,魏王就不得不有此一劫... ...这是天数,非你我所能左右... ...”叶浚卿看出了百里涉的犹豫和不忍,于是再一次上前开解道。

之前他已经废了一番唇舌才说动了百里涉没有派兵接应,如今段归果然中伏,而且似乎命悬一线,简直就是天赐的良机——罢黜其兵权,将其再次投闲置散的良机。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 ...只是,魏王毕竟是宗室血脉国之栋梁,若是有个万一,你我岂非... ...”

“大人,你若要做名垂青史的贤士,那此刻保住魏王任由他和陛下竞逐龙椅便是——若是打算做一朝的忠臣,那就万勿作此妇人之念... ...”

叶浚卿说话间眼中厉芒一闪,直看得百里涉都不寒而栗。

他不由得回想起不多时之前山谷方向狼烟骤起,他急急召叶浚卿前来商议如何应对时,对方回答他的那句话——天予不取,必受其殃。

叶浚卿旁观者清,一眼就看出了荀临和荀复所图绝非一个中行惗那么简单,无论是来叫阵的人数还是退走的路线,都是在太像是为了诱敌而设的圈套了——他有十足的把握出兵救下段归,甚至只需数百人即可,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是劝心急如焚的百里涉趁此良机一举除掉天子的心头大患。

即便没有了段归,收复越州现在看来也是早晚的事,但任由段归继续笼络军心,则收复越州之日怕就是段氏皇族内再起纷争之时——百里涉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只是他迟迟下不了决心,因为在他看来段归所行之事尽是为国为民出于一片公心,而自己即便再无私,也是为一人的江山安泰,其中孰重孰轻,他始终难以抉择。

“唉~罢了... ...夺其兵权,留他一命,也算对得起他这些年的劳苦功高了,”百里涉长叹一声,心中无限凄凉——古来众臣良将善终者稀,原因无非四个字,功高震主,此时此刻段归的遭遇,也许便是明日的百里涉也未可知,“... ...从此归老田园,对他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百里涉早已想到了被重用以压制群臣的结果,无非是兔死狗烹又或者成为君王的代罪羔羊,就如同史书上那个建议君主裁撤藩王的晁对一样——但他绝不会效法段归以声威抗衡王权,更绝不会以手中权柄威胁社稷安泰,若君要臣死,那便笑对对屠刀,这才不愧一个忠字。

“大人高风亮节,下官不及万一... ...”叶浚卿一躬到地,他是真的由衷敬佩眼前这个人——这些日子朝夕与共令他发现百里涉看似迂腐实则智谋过人,只是他给自己设立了太多的桎梏,所以才显得立身处世举步维艰,但他有一种感觉,自己的所有谋划都逃不过百里涉的眼睛,或者说即便没有自己,百里涉也未必不能夺了段归的兵权。

只是因为自己的出现,让本就不愿行此不仁之事的百里涉,下意识地选择了假手于人而已。

但他更加相信,此时若是有人要害段归的性命,百里涉必定也会拼着性命据理力争,如若不能改变这个结果,他甚至可能一死以明志——这大概就是圣贤所谓的高风亮节,在叶浚卿看来,眼前这个叫百里涉的人,就是他心中那个最完美的士之表率。

可惜他也清楚,自己这辈子是绝对做不成百里涉的——人最崇拜的,往往都是距离自己最远的人,比如奴隶最敬仰皇帝,乞丐最佩服豪绅。

病榻上的段归面如今日唇泛青白,俨然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尤其是那两只手,上面满是焦痕似乎被火燎过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百里涉见此情景眉头紧皱,鼻翼也不由自主地翕动,嘴唇更是微微地颤抖满脸尽是自责。

“魏王... ...殿下... ...这...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因为他此刻已经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自己了。

“先生,魏王如何?”叶浚卿急切地问道。

“脉象滑而沉,体内五行已乱,气血郁结神藏失治...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伤势... ...”祁玦二指搭在段归的脉门,其实什么都不必说脸上便已经写了答案——因为他的眉宇间已经写满了无力回天。

“这么说,皇叔他... ...叶浚卿,皇叔若有个三长两短,孤与你不死不休!”段宣忱先他们一步赶来,此刻正恨恨地盯着叶浚卿,那眼神简直恨不得将他凌迟活剐。

叶浚卿劝阻百里涉的时候他当然不在场,实际上他一如既往地从不参与军政大事,但他知道自己的二哥派了百里涉来是什么目的,而自己唯一尊敬的师傅绝不会见死不救,能想出如此恶毒计谋的,只有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叶浚卿。

“晋王殿下不必激动,魏王的性命不会有大碍... ...只是醒不醒得过来,何时能醒过来,在下实在束手无策... ...”祁玦已经算是这城里一流的郎中,至少在疗伤祛毒方面如此,而他这一句话对于段宣忱来说,不啻于五雷轰顶。

“你是说,皇叔会一直这么睡下去?”

“在下不敢肯定,可能明天,也可能是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年... ...”

“叶~浚~卿!老子弄死你!”

段宣忱情急之下像个市井无赖一样冲上去对其饱以老拳,他虽然只学过几天粗浅的拳脚,但那拳头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叶浚卿来说已经足够迅猛,是以这一击当即正中叶浚卿的面门,若不是段宣忱小他几岁,恐怕立时就会血溅当场。

“晋王!请自重... ...”百里涉一声断喝,随后却又压低了嗓音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 ...无妨,魏王遭此大难,实在是浚卿思虑不周所致,晋王要怪,臣绝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请问晋王,如果当时山谷升起的狼烟只是疑兵,臣若率兵轻出,这归阳交给谁来守?若敌军趁城内空虚来攻,我等又为之奈何?”叶浚卿早已想好了敷衍的说辞,一席话掷地有声竟让段宣忱无言以对。

打仗,打得本来就是未必二字——未必能胜,未必会输,未必有伏兵,未必没退路,未必天清气爽能如期而至,也未必暴雨滂沱会延误军机,能料敌之先将对手之未必变成定数的人,自然便是赢家。

“为今之计,请殿下带同魏王返回建康修养,司徒大人的兵马到来之前,归阳之事下官愿一力承担——归阳若是有失,下官请以颈血谢魏王,谢天下!”叶浚卿话音未落人已对着段宣忱屈膝叩首,久久不见起身。

众人一时无不愕然,因为叶浚卿言语之间,竟好像是在说,若论排兵布阵料敌机先只能,他即便不如段归也相差无几。

“好!既如此,你可敢立下军令状?”段宣忱沉吟半晌之后,终于开口质问道。

叶浚卿的一席话令他不免产生了些许家国为重之念,但眼看着塌上人事不省的段归,他似乎有不甘心就此放过眼前的罪魁祸首,于是他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以这场战事的胜负做赌注,逼对方立下军令状,若是能守住归阳此事便作罢,守不住,就拿命来抵偿。

“有何不敢!大人,下官请立军令状——啸月城援军抵达之前,归阳防务我愿一力承担,若有差池,甘当军法!”

“这... ...浚卿,晋王殿下,敌众我寡,归阳又城小民寡... ...本官以为能守则守,守不住,撤回武陵静待司徒大人来援方式上策,何必... ...”

“大人不必多言,下官虽非大人这般谦谦君子,但话已出口绝不收回,求大人成全!”叶浚卿冷着面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全然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星半点的回旋余地。

“是啊百里大人,有人一心报效国家,你何必挡着别人杀身成仁呢?”段宣忱却是一脸冷笑,话里话外都透着要百里涉立刻下令,好像他根本就不相信叶浚卿能守得住归阳。

“... ...叶浚卿听令,本都督限你死守归阳直至啸月城援军抵达,期间城内兵马辎重任你调遣,若有闪失... ...定斩不饶!”

“遵命!”

百里涉面露不忍,可他看不到叶浚卿脸上的酣畅——终于,他有了一个真正可以扬名立万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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