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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中行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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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中行大人的车驾!”

“京兆尹有令,国舅大人遇刺,为防刺客走脱任何人不得出城... ...”

“放肆!你敢怀疑中行大人?!狐纯算什么东西?中行大人可是太子殿下的岳丈!”

“封城戒严正是太子殿下的谕旨,中行大人若是有异议可直接入宫,若是能向太子讨来手令我等即刻放行——我等若是放行,狐大人怪罪下来难免一刀,请大人莫要为难我等... ...”

守城的士卒不敢用手中长枪对着中行赜的家奴,但更不敢放他们出城,因为京兆尹曾三令五申,十日之内如有一人一马离了建康,他们全部都要为此掉脑袋,不管出城的是什么人——他还特意叮嘱,哪怕是他自己也一样。

所以他们只能颤颤巍巍地用胸膛去迎向中行家的刀锋,好在车驾里很快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冰冷的刀锋随即放了下去。

“回府... ...”中行赜显然不如往日那般中气十足,只不过区区两个字便已经尽显不悦和怨怼——过去他是何等人,如今居然连区区城门都出不得。

若不是太子劝他隐忍,他恐怕早就已经挥师入建康剁碎了狐纯那个小人。

太子想要除掉狐纯,原因再简单不过——段耀沉疴难愈,入冬之后更是一天不如一天,那颗百辟回生丹更是被景阳公主段歆柔随时备在身边,生怕真有个万一之时来不及取用。

可惜世人都明白,那丹药救命不救病,即便能保得一时周全,日后还是要痼疾复发的——而且迄今为止,宫中太医院竟无一人可以断出段耀身患何疾,只能诊断出五脏渐渐枯槁,血脉更随之日益干涸。

段怀璋虽已成年,但有朝一日承继大位之后还是要将自己的母后尊为太后的——外戚权柄过重自古以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尤其狐氏这种镇抚一方的权臣,若是联结后宫,简直堪称是皇室的灾劫。

所以段耀才早早为自己的继承人指了中行氏的女子为妃,而太子更是暗中要他联结韩卫两家随时准备起兵讨逆。

段怀璋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中行赜了,至少在满朝文武看来这个手握重兵的三朝元老已经失宠多时,而他的女儿,也就是当朝的太子妃却总是隔三差五地省亲,传闻每一次回家,她都会在母亲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这些当然是做给府里的眼线看的,好让狐纯对太子深信不疑。

当然他在狐纯的府中也有自己的眼线,所以他才能知道狐纯根本就是在借题发挥,真正的目的,是要借所谓的行刺在城里谋害自己,在把脏水泼给韩卫两家。

所以入宫肯定是徒劳的,段怀璋不可能见他更不可能给他手令,因为他应该站在狐纯背后才对——而自己此刻更不该对这个东宫储君有什么指望,按他中行赜的脾气,即便身处绝境也不可能再去求助于那个忘恩负义的乘龙快婿。

以狐纯对他的了解,在城门吏那里吃了瘪的他,回到自己的府邸里必定会大闹一场,所以他当然如其所愿——只不过接下来,他会用狐纯想象不到的方式大摇大摆地出城,然后回到越州高举义旗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段怀璋简直对狐纯的心性了如指掌,此人一贯自作聪明,任何人建议他在建康下手他都必定会在半路留下后招——只有设法让他自己认定了在城里下手才是绝妙的计策,他才会将所有的爪牙都调集到城中,如此一来他回返越州的路上才能畅通无阻。

“妈的!狗崽子!老子纵横沙场的时候,你他妈还尿裤子呢!”府邸里响彻了他的咆哮声,那杆他年轻时惯用的丈八马槊一回府便将能看到的珍玩都扫了个稀巴烂,堂堂的兵部尚书府里霎时间就像遭了贼一样哭喊喧闹起来,甚至连大门外都围了不少的百姓,不多时城里已经有人在传言年迈的中行大人得了失心疯,举着兵器正打算自灭满门。

而这些围观的人中肯定有不少是狐纯的耳目。

中行赜就这样一直闹到了日薄西山,他这个年纪总是该体力不济的,于是府里的嘈杂渐渐平息,下人们很快抬出了四五具尸体,蒙着满是血迹的白布单——他们八成是因为时运不济,撞上了中行赜那杆疯疯癫癫的马槊就此被扎了个透心凉。

围观的人潮也随之散去,此事对于建康城里的百姓来说,不过是多了一点今晚下饭的谈资。

天色已晚,仆役们将尸体抬了城门口之后便匆匆忙忙赶了回去,之后城门监满脸厌弃地指挥着百般不愿的兵卒将他们抬上车,堂而皇之地运出了城。

按规矩,意外身亡的尸体都要在入夜前送往义庄,而众所周知死人是算不得人的。

“大人,时辰到了。”一盏灯笼照亮了漆黑的义庄,可悠悠的女声和摇曳的灯火却让原本阴森的环境显得更加恐怖。

“嗯~走吧... ...”之前抬进来的尸体中,有一具忽然就直挺挺地坐了起来,随着盖在他身上血迹斑驳的白布应声滑落,下面赫然露出了中行赜的脸。

金蝉脱壳,不是什么新鲜的伎俩,但却总是能够成功。

门外一架马车已经等候多时,车夫孔武有力一看就是个好把式,而那两匹马雄壮威武,更是不可多得的良驹。车厢足够坐三五个人,装饰虽不算华丽但绝对宽敞舒适——中行赜毕竟老了,即便是舟车劳顿也必定要讲究一点。

“大人请。”来人的脸上罩着黑纱,中行赜说虽然看不清她的样貌,但想也知道应是女儿信得过的贴身之人。

“转告殿下和太子妃,老夫一切安好,抵达越州之后便立即整束兵马为国锄奸。”他对扶他上车的侍女略一颔首便钻进了车厢。

“驾!”随着车夫一抖缰绳,两匹骏马立时奋蹄踏风,转眼之间便已绝尘而去。

车厢内部和外面的朴实截然不同,不仅铺着厚实的毡毯,中间还摆着一个精美的黄铜炭炉——炉子外层是镂空的,方便散热,内分七层,每一层都由一根中轴连接外壁,炭火置于其中无论马车如何摇晃,都始终保持水平不会飞溅分毫。

周遭四个柜子里尽是各种美味佳肴,凭几旁还贴心地放了一个不到三尺高的小书柜,似乎是怕他旅途寂寞。

中行赜倚靠着凭几随手拿起一本书草草翻阅了几下,却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他本是武将出身,年轻时为了立足于朝堂才不得不作出一副敏而好学的模样,如今老了倒是更怀念那些刀枪棍棒,可惜车里唯一能见到的利器便是水果盘里的那把削皮刀。

窗外江天如墨,举头却是明月高悬,漆黑夜幕之下的点点繁星倒映于江面,水上的舟楫似乎漂浮于星河之际,人世仿佛也成了天界的倒影一般。

换做别人也许会因此而诗兴大发,但他是中行赜,这景色只会让他觉得倦怠和无趣,所以窗帘被放下,车厢里再次充满了炭火温暖的味道。

那熏香的味道清淡雅致,可是却不免让中行赜感到厌烦——他不喜欢任何香薰,无论是淡雅或者冶艳,他一向认为这种味道应该只属于女人的闺房,相比于这种味道他宁愿去闻马粪,而此刻却偏偏不得不置身于其中,那避无可避的幽香令他不免紧紧皱起了眉头。

困意很快袭来,那股气味和马车微微的颠簸让中行赜随之昏昏欲睡,他无法猜测马车究竟走了多远,因为窗外的夜色毫无变化,炉子里的炭火也没有一丝一毫减弱的意思,他猜那里面烧得应该是专供皇室的银炭——那是用最紧实的椴木置于封闭的炉膛内,用不见明火的方式煅烧而成的顶级木炭,不仅色如亮银,而且极其耐烧,只是一斤便要五两银子,别说寻常人家,一般的官宦也只能望而兴叹。

“老爷,请更衣。”车夫停下了马车,恭敬地站在外面说道。

车厢的门并没有闩,车夫却很规矩地等着,直到中行赜从里面探出身子,他才适时地身处双手将其搀下了马车——他们已经远离了江边,身后早已经看不见建康城的影子,两侧有些山峦起伏,但更多的是连月光都撒不进去的密林。

更衣的意思有时候是换一件衣服,但此时此刻的意思是让这个老人下车方便,以免去他主动提出的尴尬。

中行赜被他搀扶着走进树林后,随便找了个隐蔽之处就撩起了自己的长袍,而车夫则早就独自去了远处,背对着他等候招呼——不得不说皇家的奴才却是更懂规矩,仅从这一点点的细节上就可见端倪,即便是他家里的奴仆恐怕也难望其项背。

“好了,走吧~”中行赜转过身,抬起头却发现车夫没了踪影——他心中不免有些不快,刚想要在女婿面前为这小子美言几句的念头立刻又化为乌有。

他带着些怨怒缓缓地往回走,耳边突然想起了尖锐的破风之声。

“嗖~啪~!”

“嗖!”

“嗖!”

林子很密,看不出树后究竟藏了多少杀机,只是从三声箭啸却可以听出来人至少是带着不低于一石的强弩——中行赜毕竟行伍出身,耳听异响的同时就地一个翻滚堪堪避过,随后拔腿就往马车的方向狂奔。

山贼!劫掠过往客商的山贼!

他坚信只要上得马车,身后这些贼子就只能望而兴叹——他对那两匹马极为自信,毕竟那是他这个沙场宿将都见所未见的良驹。

可是没跑几步他就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不住地冒着金星,他肯定自己不是饿的,因为车里的美食足够丰盛——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可能中毒了,而且是一种只会在人气血翻涌之时才发作的剧毒,因为不消片刻他就倒在了距离马车不过咫尺的地方,浑身抽搐着再也爬不起来。

随后几个黑衣人过来抬起了他,走向马车。

“你们是谁... ...你们要干什么!老夫、老夫是兵部尚书中行赜~我女儿是、是太子妃!”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于是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殿下说了,相比于自以为是的狐纯,还是老谋深算的您更难对付——所以,我等奉命送大人归西!”耳边传来女人的声音,似乎颇为耳熟,中行赜因此万念俱灰。

一声马嘶过后车身猛地一震,很快车中人便感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灼热——果然是上好木料打造的车驾,即便已经火势熊熊却依旧坚固如常。

只不过现在它是牢笼,更是棺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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