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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三十五章 鹿死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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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九月辛酉,亥初。

成都府,监军使院

成都府的监军使院位于紧邻建德坊的大慈坊,此坊不单单有宫中高级内侍在西川藩镇的居所,还有名满天下的大慈寺,传说玄奘西行之前便是在此受戒。时至今日,大慈寺正门口的匾额上还留着玄宗皇帝当年入蜀时留下的御笔:大圣慈寺。

而监军使院,便坐落在大慈寺相隔一条主干街巷的位置。其占地虽比不上帅府牙城那般独占半坊大小,却也不失肃穆威仪,房檐宅院制式均不输帅府三大殿。

延宁楼宴席上的风波之后,震惊之余,监军使王践言便在几个随从的搀扶,及亲卫的护送下,紧急离席返回了监军使院。由于监军使在藩镇地位仅次于节度使,因此即便彼时延宁楼被封锁,也没人敢加以拦阻。更何况,在素来忠于朝廷的西川,给牙军们十个胆子,也不敢轻易得罪宫中之人。

监军使院正殿中,王践言正坐在一把交椅上沉思。由于王践言肥胖的身材,此刻显得那把交椅颇有摇摇欲坠濒临散架的滑稽感。

武翊灵,监军使的正六品近身亲卫统领、翊卫校尉,朝监军使微微欠身,低声道:“王公公,依您看,今日之事要不要即刻上奏圣人?”

王践言瞅了武翊灵一眼,正要作答,使院奴婢按照吩咐,用梨木托盘给王践言端上来一碗新泡的茶汤,用精致的越窑青瓷茶碗盛置,沁人心脾,香飘四溢。

王践言端起茶碗正欲饮啜,却蓦地回想起宴席上令狐缄饮茶自尽的那一幕,便略有厌恶地撇了撇嘴,将茶碗又放回奴婢端着的梨木托盘中。

“王公公,怎么今日……?”武翊灵略有不解,还以为茶汤泡的不好,便训斥了奴婢一句。

“算了,今日喝水便好。”王践言摇摇头叹道,一挥手让奴婢退下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额,公公是准备十年戒茶了?”

“嘶……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王践言有些不可思议地嗔了他一眼,又慢条斯理道:“不过话说回来,今日之事,暂且不要盲目上奏。此事乍看上去像是一小小的节度掌书记当众饮毒自尽,但是如果将令狐缄死前,说的那几句话结合来看,没有那么简单,隐情深得很。且让李德裕去查吧,查出什么结果,咱家便上奏什么内容,咱家身居监军使,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武翊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手习惯性地摸了摸上唇的髭须,“可是,成都官府的意思好像是,令狐缄为节度使无端怀疑,被褫夺藏书房钥匙,由此心生抑郁,便决定于宴席之上,当众饮鸩,以死明志……”

“你跟了咱家两年,难道还不晓得,这么快就定下来的说辞,纯粹是给外人看的吗?真是朽木难雕!”王践言被武翊灵这番说辞弄得又气又笑,想立刻扶着交椅起身,却因身材的缘故没站起来,武翊灵见状,连忙伸手要去搀扶,却被监军使一把拨开。

“那……依翊灵看,如今朝中牛党权势正盛,不如给奇章相公卖个人情,就此事做做文章,给李德裕使个绊子?”

王践言轻轻摇头,奴婢送来了温水,监军使便打开杯盖,抿了一小口,“牛党和李党相争数年,别看现在牛党当权,依我看,也不过是一时的。今日之事,是块烫手的山芋,不宜动。且让他们搅吧,咱们坐山观虎斗,最后谁要是胜了,我们顺水推舟卖个人情,才叫明智!”

“公公高明啊!”武翊灵听完,连忙竖起大拇指恭维道。

“报!”

伴着拖长的一声,守备使院正门的亲卫从正殿外迅速跑来,进入殿中,立时下跪朝王践言边亮帅府令牌,边奏报道:“王监军,帅府传令,李节度望监军使即刻往牙城前殿议事!”

王践言听完,同武翊灵面面相觑。时辰将近夜半,先前即便是维州归降这样的急事,也都是等到第二天清晨才遣人告知的王践言,此刻李德裕遣人来,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胡闹!”武翊灵骂道:“这么晚了,监军使都要歇息了……”

“别,备车!”王践言抬手打断道。

“啊?公公真要去啊。”

“刚跟你说完,”王践言责备着,语气还带着点调皮强调道:“坐山观虎斗……”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

节度使府衙,亥正。

昨日的雨雪交加,并未给成都带来些许寒冷。

建德坊牙城宿卫接到命令开启坊门后不久,便看到数辆制式不一的车轿先后从空旷的成都府主干道驰来。牙兵们认得出,两辆有数十步卒护送的车轿,分别属于节度支使以及西川监军使。

只用了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前殿内,监军使王践言、节度支使李植、虞侯韦荣、节度判官刘瞻、翊卫校尉武翊灵等十数人已纷纷入座。

许是心中打鼓,不知节度使这么晚将成都府高级官吏叫来究竟为何,因此互相之间也不说话,都不约而同,静静地盯视着殿中空空如也的节帅交椅。

节度使交椅旁,一扇雕松翠竹屏风前面,行军司马李淮深同样不发一言,尽管他此刻立的笔挺,昂首直视前方,但是细看,他脸上的神情却足可以表现其内心的紧张不安。

足足有半刻的工夫,李德裕仍未出来。李植彻底憋不住了,霍然起身,质问站在节帅交椅一旁的李淮深:“李节度身在何处,此时叫诸公前来,究竟为何?”

李淮深深沉地呼吸,似乎要将整间大殿的空气吸入肺中,幽幽道:“支使莫急,李公叫诸公前来,必有要事,何况王监军在此,还请支使放心。”

李植看了眼王践言,却不想王践言也扭头瞅了眼李植,两人四目相对,李植只得略有尴尬地行了个叉手礼。

李植心中狐疑,李德裕此刻将这么多高级僚佐叫来帅府便罢了,极少露面的监军使王践言竟也一并前来。监军使的职责是执掌藩镇的监视刑赏,奏察违缪。况且王践言极少出监军使院,在帅府露面,李德裕既然将王践言叫来,想必有要事相商,考虑到傍晚时分延宁楼的酒宴风波,只可能是为此事,莫非李德裕已经闻得了风声,查出了内情?

绝无可能!

最重要的证据——那封密信已然被烧为灰烬。就算李德裕推断出来,有所怀疑,那封信署名为令狐缄的从兄令狐绹,也怀疑不到李植的身上。那又为何所有人都到了,只留个李淮深在此充数,李德裕本人却迟迟不现身呢?这个李淮深又是在此干什么的?

李植忽地抬眼,胸中一悸:他在拖延时间!

帅府内殿,亥正一刻。

李植不知道的是,李德裕此刻就在与前殿相隔不远的内殿堂中,同一布衣促膝相谈。消失了一整日的张翊均,竟赶在半个时辰前回到了帅府,而随后,节度使便下令召集节度支使、虞侯、监军使等人赶往节度使府衙议事,不可谓与张翊均的出现毫无关系。

张翊均此刻虽然面有尘土,却丝毫遮不住俊俏的容颜。发髯乌黑,棱角分明,刀削的眉透着英气,澄澈的眼冷似寒冰。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许是几日未顾得上剃须,上唇的髭须已经冒出了些尖儿,下颌的胡子也跟着蠢蠢欲动,因此胡须长得乱七八糟的,倒给他平白增添了点不修边幅的气质。

“李公,李植既然已经来了,为何还不过去呢?”张翊均神情有些忧虑,“翊均恐怕再晚过去,李司马镇不住……”

李德裕手中攥着几张信纸,眉头紧蹙,咬了下嘴唇。

“你确定此信真是李植所写?”

“十分确定,”张翊均低声道:“令狐缄于前夜将密信交予翊均时,我便已断定此信绝非其堂兄令狐绹所写,翊均猜测写信人定会尝试销毁物证,便于席宴时伏于崇明坊丙巷静候,果真于戌正时分看到李支使骑马前来……”

李德裕听完,看着张翊均的神色沉吟半晌,眸色闪动,似在暗忖,却又像欲言又止,末了才接着问道:“他没有起疑?”

“他既然敢来帅府,那就说明他绝对没有起疑,”张翊均嘴角噙着冰雪般清冷的笑意,“不然,以他的性情,若非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轻易置自己于险境。”

李德裕又瞥了眼手中的信纸,叹了口气道:“李植树大根深,在西川经营多年……此番紧急召集众人,难得没有其余牛党在左右,机会确实是千载难逢,可一举揭露其险恶行径……然而,刑典上有句话,叫孤证不立……”

张翊均顿悟李德裕的意思。

李植此人言才俱佳,涉猎极广,又深谙察言观色,拉拢打压。再加上成都府牛党多为其所用。若是不能此番一举将其论罪,来日李植只需稍加运作,便可撇清全部罪责。因此李德裕在内殿同张翊均相商许久,迟迟不往前殿露面的缘由,便在此:孤证不立,难以毕其功于一役。

“那李公认为,有此孤证,诈李植认罪……有几分把握?”

“三分。”

“只有三分?”

“嗯。”李德裕容色淡淡地点了点头,竟像是发怔一般地凝视着信纸足有半晌,像是在思考对策,须臾眼眸一颤,同张翊均相视而言道:“有了,虽然不知来不来得及。”

张翊均嘴角含笑,他心知,当李德裕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倘若真的做到,便能在这三分把握的基础上,再加六分。

“可能需要翊均你跑一趟官驿……”

与此同时,帅府前殿。

李植咽了口唾沫,虽然李淮深为何需要拖延时间,他一无所知,但是他却猛然间注意到了周围的异样:殿内除却监军使院佐官外,竟全是李德裕的人!

走为上计!

李植连忙从坐席起身,冲着李淮深斥骂道:“李司马,真没想到你胆子大到这等地步,你以为你暂代节度事,就可以胡作非为,将王监军及我等深夜叫至帅府,好生消遣?”

李淮深脖颈崩起青筋,似要发作,当着在场十数人的面,李植的这番突然发难,以及带有责骂的语气让李淮深很是难堪。

殊不知李植正是利用了李淮深的脾性,若是李淮深在此爆发,便正中了李植下怀,让李植名正言顺地以此退场。

然而这一次,李淮深竟没能如李植所愿,他心知李植已有退意,而李淮深并不准备给李植这个机会。故此反而将胸中的怒气强行压了下去,一反常态地极力心平气和道:“还请李支使息怒,华源虽曾暂代节度事,然而那已是一个时辰以前之事了,金鱼袋早已还给了李公。此番召诸公前来,属实是出自李节度之命,还请支使暂候片刻。”

李淮深说这段话时实在是做足了谦和的姿态,也不知道脾气素来火爆的李淮深是怎么强忍下来的,反而衬得李植是蛮不讲理的那一方。

然而,这种情形也在李植的意料之中。

李植“哼”地冷笑一声,李淮深既然没有了金鱼袋,那他便毫无立场阻拦李植就此退场,便一扭身直朝殿门亦步亦趋。

不等李淮深进行拦阻,一个声音却悠悠地从李植身后传来,竟让李植立刻钉在了原地。

不是李淮深,更不是李德裕……

“李支使,还望看在咱家的面子上,暂留片刻吧。”

一向不站队的监军使王践言竟在此时给李植使了绊子!

虽然李植一心想退,但是王践言的面子李植是不敢不给的,只得硬着头皮,一言不发地回过身去,坐回原来的坐席上。

李植只觉此刻无数双眼睛在盯视着他,让他如坐针毡。不过他心中算定,就算李德裕怀疑到他身上,也拿不出像样的证据,而李植只要抓住这一点,便足可以反告李德裕诽谤。届时鹿死谁手,仍说不定。

而恰在此时,李德裕身着紫袍,负手于后,从屏风后面款款走出。李淮深见状马上退到自己的坐席上,在场所有人也连忙起身躬身行礼,。

“来的稍有些迟,还请王公公及在场诸公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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